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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德正为何会对素无瓜葛的赵孟舒另眼相待,村里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桑树地事件”。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见王曼卿体格风骚,弱不禁风,就将她分入老年丙组,让她跟着马老大、老福、老鸭子等几个老太太,干一些诸如选种、养蚕之类的轻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却是按甲等劳动力来计算的。德正对曼卿明显的偏袒,不免招来种种闲言碎语。其中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一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们都在歇中觉,王曼卿拎着竹篮去村东的桑树地里摘桑叶。她前脚进了桑园,赵德正后脚就跟了过去。这件事从老实、木讷的渔佬柏生嘴中传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柏生当时正在菱塘对岸的树林中剥着红麻,“警惕地”注视着桑林里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的好事,却在事后去现场细细查看,据说是捡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发卡。
另外一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辩驳。
挖树根的赵永贵吐血而死,五岁的赵德正去江北投奔亲戚,“蛇蝎心肠”的舅妈却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回来。德正瘦成个皮包骨头,像个叫花子,在村子里倚东家门,贴西家壁,最后是赵孟舒的一句话,让他在祠堂落了脚,吃上了百家饭。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后有了出息,不可忘记赵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赵德正当时就对三老倌发誓赌咒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一句话。后来,他为赵孟舒抬轿多年,从来不肯收他一文钱。
那天下午,长生用独轮车将赵孟舒送到朱方小学的操场边,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对新珍交代说,德正让他顺便去乡里的物资站,找一下老徐,帮他买一只生铁的犁头、两副牛鼻圈。他说等散会时再来大操场与妻子会合。
三小时的批斗会,倒也没出什么事。天气虽然燠热,但新珍一直担心的中暑并没有发生。赵孟舒在台上挨斗,她就靠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抱着装有绿豆汤的大瓷缸,一直没动窝。等到大会结束,台上的地主们排着队,鱼贯下台,赵孟舒却愣愣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新珍好不容易挤到了他跟前,正要把手里的绿豆汤递给他,却看见赵孟舒满脸通红,焦躁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脚管,那样子,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滞热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恶臭。
聪明的新珍脸一红,马上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她安慰赵孟舒道,“我扶你到学校的茅厕去弄一弄?”
赵先生道:“弄什么弄,一塌糊涂!”
新珍低头一看,可不,稀屎已经把他的裤管印出了褐色的斑印,顺着裤脚一直流到了鞋帮上。新珍一面用“老年人嘛,这种事很平常”一类的话来宽慰他,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应对之策。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朱方镇有一个表姐。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她领着赵孟舒来到了表姐家院中的一棵枣树下。表姐在柴屋里放了一只大脚盆,烧了一大锅热水,张罗着让赵孟舒去柴屋洗澡。随后,又嘱咐家里的大丫头,去乡粮管站把当站长的丈夫叫回来,让他顺便在集市上买点酒菜。表姐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丈夫穿的开司米单裤,可怎么也找不出一条底裤来。最后,只得拿了一条她自己穿的花短裤,有些为难地望着她的表妹:
“人家是读书人,女人的短裤,他大概是不肯穿的吧?”
新珍认为不妨事,“反正穿在里边,也看不见,怕怎的?”
表姐让小儿子把干净的衣裤送到柴屋。赵孟舒倒也没有嫌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柴屋里光线太暗,赵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没看出那短裤上的红色小花点),穿上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柴屋里走了出来,朝着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虽有几分古怪,但始终带着笑。
新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粮管所的罗站长似乎比表姐还要热情。他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条鲢鱼,蹲在枣树下收拾干净了,在木桶里净了手,又过去招呼赵孟舒吃茶。太阳快落山时,新珍这才想起自己在物资站买犁头的丈夫。表姐听说了,就催促老罗赶紧去物资站找寻。罗站长在街上找了半天,哪还有长生的人影?
新珍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赵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赵先生平时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时,他还借着酒兴说了一个笑话,尽管大家都没听懂,还是胡乱地跟着他笑了一通。罗站长给他斟酒,赵孟舒也从不推辞,最后反倒是罗站长多留了个心眼,担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头,有意压着点酒劲,不让他多喝。
临走时,罗站长从邻居家借来了一盏马灯,夫妇俩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镇子外的水塘边。新珍搀扶着他,抄近路走进了夏夜的旷野里。
天上没有一丝风,四周一片岑寂。赵孟舒走不多远,就说走不动了。两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赵孟舒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说,这是哪颗星,那是哪颗星,新珍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盘算着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干脆背着他走一段?虽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也没什么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还与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终占了上风。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流水声。水禽在河边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赵先生突然止住脚步,对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样,守着两个孩子,粗茶淡饭,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新珍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表姐来了,笑着回答说:“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日子啊,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的?我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呀,我们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过赵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楼里,弹琴作画,好不清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才好呢!”
赵孟舒没再吭气。
无论新珍跟她说什么,赵孟舒总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话。一路上新珍都在心里嘀咕:刚才那番话,到底哪儿说错了?
当天夜里,赵孟舒就服了毒。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狰狞,尸体停在蕉雨山房那间阴暗的门厅里。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几缕白发,早已尽皆掉落。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楼的琴房里,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发呆。新珍赶到那里的时候,涌向她心头的狂潮,并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惊悸,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
“赵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样,仅仅因为把屎拉到裤子上,就寻了短见,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
她觉得赵孟舒太脆弱,也太矫情了。虽说心里有些想不开,新珍还是没忘了提醒老鸭子和马老大,一定要将死者身上的那条花短裤换下来:
“赵先生是个文墨人。不能让他穿着女人的花裤衩踏上黄泉路。”
赵孟舒在自杀前,曾用漂亮的行书留下遗书半纸。他嘱咐王曼卿,将“碧绮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来,送给朱方镇的罗站长夫妇,以谢酒食款待、衣物相赠之情。多年后,小心眼的新珍当着同彬的面,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为赵先生的遗嘱愤愤不平,“他愿意把金徽送给谁,我可管不着。可怜我们夫妻俩,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镇,长生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抱着绿豆汤,末了,他把屎拉裤子上,又带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饭,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可不要误会啊,我倒也不是要与表姐争那个金徽……”
《望春风简谱教唱视频》第二章 德 正(第2/5页)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