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动肥硕的身体坐起来,汗珠扑簌簌落在犀兕护甲上,滚了几滚才吃进锦被里。
这幅皮甲年深日久,散发着上好瓷器的釉光,因为穿得多了,上面的彩绘已然淡入底色。
据制甲的函人说,甲身彩绘远古战神,可保皮甲无坚可摧、战士死里逃生。
他喜欢死里逃生的好彩头,所以自打得了这幅皮甲便再不离身,睡觉也不肯脱。
时间一长,浑身渐渐萦绕了一股荤湿味,仿佛屠宰场角落里慢慢沤坏的皮肉,其实只是他的汗臭、噩梦、混杂着那些犀兕最后残存的荤腥生气。
每次醒来闻到这股气味,何虹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这说明他还活着,活得像只河蚌一样牢不可破。
他不理解为什么家里的妻妾会躲得远远的,无人愿意在夜里陪侍。
好在他并不介意这件事,因为他无法信任睡在枕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总是需要充足的理由,才能真正信任一个人。
比如那些替身和贴身护卫。
他们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孝子,所以他将他们的父母仔细周延地看护起来,以确保他们随时心存感激,或者心怀畏惧。
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欠了太多血债,又招来太多觊觎,所以不得不小心点。
何虹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结了两个重要心得。
一是性命要保,沉浮跌宕乃宦场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是队要站好,所以当初那批错选宗祠党、对抗辰月的蠢材死不足惜。
这世界讲究适者生存,哪怕贵为太子,当权者想要你的命,还不是一样易如反掌?
他将那些即将拿给太子的赐死之物一样样收好,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愉悦。
他虽资质驽钝,但如果一直跟紧辰月,也许终有一天能习得长生之术,永享荣华富贵吧?
陆珩拎着鸟笼在清晨的通衢大道上溜达,光脚板踩扁了布鞋的后帮,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天启闲汉,赶早只为上街东头的老李家喝碗豆腐脑。
他边走边打哈欠,眼角的两坨眵目糊画龙点睛地表达了他的困倦。
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肿眼泡闲汉,即使拎着个捂得密密实实的鸟笼,又忽然拐进了街角的隐蔽处,也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陆珩在预定的位置站定,松开腰带假装撒尿,等待何虹的马车驶过这片街区。
小闲笃定太傅会清晨奔赴太子府,他只希望越早越好,否则以小闲这个计划的剽悍程度,一会儿街上人多起来,很容易伤及无辜。
撒尿这一招很管用。
别人会很自然地非礼勿视,自己还有足够的理由东张西望,鬼祟一点也情有可原,可惜的是不能长用。
正当陆珩觉得自己这一泡隔夜尿实在撒得有点长时,路面终于传来隆隆车马声,回头一瞅正是他守株待的那只兔,再一看车旁的黑骑护卫,那叫一个目光如炬、神态僵硬,确实是一个坏龙套毁了一场戏。
他摇了摇头,在仔细目测车速和距离之后,以算学家的严谨启动了机关。
为太傅拉车是一件很考验精神耐受力的事,比当一匹战马还要经受更多的明刀暗箭。
所以,当宽敞整洁的通衢大道猛然下陷,出现一个数尺深的巨坑时,那几匹训练有素的翰州名马并没有惊慌,只是踏着重步,勉力想将车拉出坑去。
与那些布满滚木礌石、水银暗箭的陷阱相比,这么浅的破土坑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何虹、何虹的护卫、负责敦化坊一带治安的缇卫、以及所有曾经目睹或耳闻过月余前那场“天雷轰顶”
事件的人都下意识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接下来也许还有别的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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