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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糖枫树液流淌的三月就种上了洋葱,现在有了上万棵小小的、绿绿的、刀锋一般的嫩芽在努力生长。”
这是一个奇怪的婚约。很浪漫,但是又不同于这个词在我以前的生活中的意义。以前“浪漫”与“诡计”基本是同义词。马克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才能有这样的关系。他在三年级的时候,给班上几个女孩接连写过又长又纠结的情书。男孩们在操场截住他,从他的口袋里摸出情书,在单杠上大声朗读。而这并没有阻挡他继续写情书。他那年最喜欢的女孩叫作克罗蒂亚,他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她买了一张闪亮的海报:白色独角兽在最显著的位置,背景是城堡和彩虹。当她腼腆地告诉他自己不能接受的时候,他又把它送给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拒绝了,所以他耸了耸肩,把它带回家,挂在了自己的床上。他那时无所畏惧,现在也是如此。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胆怯,也从不遮遮掩掩,一旦出发就不走回头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让我看到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来没有隐藏他的意图。
因此,我们之间的浪漫有着崭新的、与众不同的起源,我们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亲密的双人小团体。我觉得这就是在新兵训练营或者共同被流放的过程中锤炼出来的感情,尽管我们是被流放到了一片沃土上。我们早晨醒来,晚上睡觉,都在谈论家畜、种子、排水、工具,或者如何简化杂务,省略步骤,节省时间。我们是如此疲惫。有时候,在上床和入睡前的短暂时光中,我们的手指触在一起,我们把这个戏称为农夫的爱情。我当时想,如果我们一定要有孩子,那一定要在冬末,夜晚最长的时候怀上。
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脏过。农场的活儿总是脏的,而且超出了我以前对于脏的定义。我每天不仅要与脏的泥土打交道,还有血、粪便、牛奶、脓汁、我自己的汗水和其他动物的汗水、引擎油、动物油、内脏,以及各种不同程度的腐烂变质物。我对于恶心的承受底线在逐渐降低。在一个寒冷的春日结束的时候,洗澡的想法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盥洗室没有供暖,离壁炉很远,而明天早晨还要挤奶。有几个晚上我跳上床钻进厚厚的被窝之前,只是把外套脱掉,扔在床下,这样第二天早晨在黑暗中可以很容易找到。我从城里带来的衣服已经缩减成一小抽屉,还没有损坏,留着在农场以外的场合使用,也就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穿它们了。其余的一件件被放进日常穿着的箱子。我发现了丝质衣服保暖性能不错,这使我的那一堆贴身内衣有了新的用途。有些时候我穿着黑色V领羊绒衫务农,我曾经将这件衣服称为第一次约会专用衫。以前我十分宠爱它,每次必定干洗,用带衬垫的衣架悬挂。而现在它上面沾上了干草,肘部磨出了两个洞。
我任由头发长长,这并不是我的选择,而是因为无论是预约理发还是赴约理发,从来不是优先要做的事。我也忘了拔眉毛。我几乎不怎么照镜子,有一次照镜子我发现户外的劳作在我的眼周刻上了皱纹,侵蚀了我的面庞,让我脸色发红,并长了雀斑。我开始察觉到皮肤在眉毛上面的重量,脸蛋也在嘴边打了褶子。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中间我有过几次抵抗,我会拔眉毛、保湿、去角质,会有一段时间感伤原来的自己,那个人已经消失在天际了。然后我又松懈下来,不去理会了。
三月是一个紧张而又略带危险性的时节,就好像两个冲突的国家的边境一样。让你烦恼的并不是冬季的荒芜,也不是春天的潮湿,而是中间青黄不接的时候。天气变化多端,有时夜里降到冰点,有时却有四十摄氏度,风把谷仓的铁皮屋顶吹得松动,而让马在牧场中变得狂野。在田地里,雪慢慢消退,每天将更多的领土让给泥泞。在车道旁边,尖尖的金属碎片堆从解冻的地面上露出了本来面目。在暖和的天气里,谷仓前面的泥很深,甚至能够淹没并陷住我们的靴子。坑坑洼洼的泥地变成一种威胁。融化的积雪让我们看到了两座小的建筑,它们已经被冬天的重量压垮了,坍在地上。我们来回走动,在湿漉漉的靴子中,脚冻得瑟瑟发抖。
在牧场上,山地牛长了虱子,他们用自己的角或者蹭在树上抓痒,一绺一绺往下掉毛,一块一块的粉红色皮肤显露出来。然后他们开始拉痢疾。从最庞大的那头阉牛开始,白色皮毛,长长的角。每隔几分钟他就要抬起尾巴,一股令人惶恐的棕色液体向后喷涌而出。两天之后,棕色的液体变成了深红色,其中带有条状的黏液和脱落的肠内碎片。阉牛的身体每况愈下,毛皮失去光泽,形销骨立。我们咨询了欧文斯一家,他们说没什么办法可以用,只能看看有没有转机,结果五天之后转机真的发生了。阉牛恢复得相当快,就像他病倒的时候一样,一开始是眼睛里恢复了一些神采,然后可以稍稍吃一些粗糙的干草,排泄物从激流缓解为细流。另外一头高地牛也得了痢疾,我们觉得牛群待在屋子里可能更好些,于是把他们挪进了东边仓库的开放式畜栏。第一天我们看到他们为了抢食干草而互相推挤。第二天早晨,一头一岁的阉牛独自站立着,拱起背来,瑟瑟发抖,看起来就像一把大口径手枪击中了他的肋骨。他是被牛角抵伤了。
我们打电话给欧文斯一家,尼尔和他的哥哥唐纳德一起,也过来看看。他们说,这头小牛的命运取决于角有没有刺穿他的肠子。如果没有,他很可能痊愈;如果伤到了,就没什么希望了。唐纳德和马克把他扛到了墙边,即使是一头小牛,他的重量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仍然是个很大的挑战。唐纳德用针管从伤口处吸取了一些液体,闻了闻。里面有粪便的气味,说明肠子已经破裂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马上杀了他。他被剥皮悬挂以后,我们可以看到伤口附近感染的那块肉,如此鲜活,简直就像霓虹灯一样。我们把伤口处的肉切下来,也切下了周围的肉,扔到地上。妮可猛扑过去,叼起肉走开了,好几天都看起来很欢喜。其余的肉我们切成了块,放在冰箱里冷冻。
寒冷潮湿的天气对其他动物来说也不好过。马蹄深陷在泥里,只能待在干草旁边,不能走远。猪的境遇最为糟糕,我们已经把他们从谷仓里移到了牧场上。马克把一个圆形的玻璃纤维灌溉槽切成两半,用一半给他们搭建了一个棚子,马克称其为小猪之家。我们在里面填上几捆干草,小猪在里面挤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舒适,蒸汽从小棚子上面像烟囱一样的洞里升起来。但是在小猪棚外面,牧场非常潮湿,小猪把草搅进了深深的泥地,很快他们就像乌龟一样蜷缩着,尖尖的蹄子几乎陷入泥淖。我们在牧场与其临近的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围起了篱笆,他们暂时来到坚硬的地面上,就好像远航归来的水手刚刚下船的样子。一头棕色黑点的小母猪退缩了。她在原来的牧场上训练得太好,对以前的边界太过熟悉,电篱笆已经被移除,但她仍然不想越界。她紧张地来回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其他的猪已经在翻拱去年的草了。我们挤奶要迟到了,所以只能扔下她自己。两天之后,孤单战胜了恐惧,她穿越了界线。
有意思的是,在这个贫瘠艰苦的季节,竟然流淌着北郡一年的甜蜜。我们遇见了另一场暴风雪,厚厚的雪有一英尺,而后云层消散,夜晚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太阳出来,活力十足。马克和我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到一层厚厚的冰从农舍的屋顶上脱落,接着是积雪融化,从屋檐上滴下来的声音。从此,我们的整个世界气氛随之改变。我们穿过边界,到环境更好的地方去。糖枫树中的树液正在滋长。
树液桶已经刷好了,插管也已经就位。我们计划把托马斯的树液槽装在一辆小马车上,由马拉着穿过树林。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是树林里的雪太厚,轮子很难运行。我们需要一个雪橇——用欧文斯的话说,叫作蹦橇——而且越快越好。尼尔和唐纳德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家庭农场全部依靠马力,每个人都会制糖。如果说谁知道如何做蹦橇,那就是欧文斯先生了。
欧文斯先生与尼尔一起来的,年逾古稀,身材瘦削。他看起来就是尼尔的身量饱经风霜以后的样子,具有同样的精髓:坚毅,身形像蝗虫一样,球形的鼻子,斯波德陶瓷般的蓝眼睛目光犀利。我们见到的其他老农喜欢穿戴饲料公司的帽子和T恤,而欧文斯先生则与他们不同,他穿着很时髦,穿着斜跟箭头靴子,还有一件潇洒的西部风格衬衣。他牛仔裤后面口袋的钱包,用链子和皮带连在一起,这是卡车司机的风格。马克、尼尔和我带着他穿过机械车间和东边谷仓,让他参观一下,而他仔细看着,一言不发。他从小在离我们三英里的一个农场长大,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一定无数次地看过这个农场,比我们更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们走进了西边谷仓,山姆和希尔弗正在马厩里,低着头吃干草。我看到欧文斯先生精神一振,从我们的队伍中走开,而这时马克和尼尔正在争论阁楼里能够装下多少捆干草。欧文斯先生触摸着挂在钩子上的挽具,然后向两匹马走去。他迈进马厩,低声吆喝着,用手抚摸着希尔弗的肩膀和前腿,然后退后,仔细看看这两匹马是怎么组合到一起的。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么套上的?”他指着山姆问道。山姆较为高大,在马厩的左侧,希尔弗较为矮小,但很粗壮,在马厩的右侧。我点了点头。“为什么要这样呢?那是加拿大人的做法!”他不禁喊道,“我们都是把更为粗壮的马套在左侧。”他把一只手放在希尔弗的侧腹上,告诉我,他在十岁还是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组马。他父亲的马是身材高大的成年役马,而他的第一组马是一对佩尔什马-摩根马,一匹阉马和一匹母马,都是小马,但是脚力好,性情好,脑力也好。“摩根马就是这样,你知道的。”他说。他们可以在整个炎炎夏日都在他父亲的大马旁边干活儿,从不懈怠。他少年时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用自己的一组役马将松散的干草从马车上利用抓钩运到草堆上。抓钩放在滑轮上,滑轮装在滑道上,可以返回草堆。他的小马十分伶俐,他把绳子绕在栏杆上,就可以让他们自己行动了。他们知道应该在哪儿停下,欧文斯先生那时候还被叫作小唐纳德,把抓钩上的干草卸下来,放在干草堆合适的位置,然后小马就会转身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准备再来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脸生气勃勃,就好像在谈论初恋一样。之后他陷入了沉寂,面孔平静下来。
《耕种耕种》art 3 春天(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