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不喜欢马勒?
余华:应该说,每一个作家的创作情况不一样,每一个音乐家的创作情况也是各有千秋。
杯子和水瓶并没有好坏之分,说他们有好坏,就过于简单。
马勒的交响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九交响曲》。
当他要伤感地向这个世界告别,当他要表达的是非常具体的一个活着的个人与死亡的关系时,显得非常有力量,表达得无与伦比。
记者:您认为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是他个人与死亡的对话?
余华:或者说是一种关系,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亡的交往过程。
起先是要抵制,后来才发现,死亡已经给了他一切。
这部交响曲由卡拉扬指挥的那个版本,非常感人。
相比之下,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我觉得缺少情感上的力度。
在马勒这里,《复活》好像是一种思考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一种观点;而《第九交响曲》表达的是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他老了,心脏脆弱,他要死了,他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超越,只能面对它。
记者:有人认为,柴可夫斯基就好比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的屠格涅夫。
您的观点呢?
余华:柴可夫斯基一点也不像屠格涅夫,鲍罗丁有点像屠格涅夫。
我觉得柴可夫斯基倒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相近,因为他们都表达了十九世纪末的绝望,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而且他们的民族性都是通过强烈的个人性来表达的。
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充满了他自己生命的声音。
感伤的怀旧,纤弱的内心情感,强烈的与外在世界的冲突,病态的内心分裂,这些都表现得非常真诚。
柴可夫斯基是一层一层地把自己穿的衣服全部脱光。
他剥光自己的衣服,不是要你们看到他的裸体,而是要你们看到他的灵魂。
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我们经常会听到突然出现的不和谐:一会儿还是优美的旋律,一会儿就好像突然有一块玻璃被敲碎。
有人认为这是作曲技法上的问题,但我觉得绝不是他在技巧上出现了问题。
他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变奏非常漂亮;他的交响曲的配器,层次也非常丰富,我认为他的交响曲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好的。
他音乐中的不和谐因素,是他的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的表现,充分表达了他与现实之间的敌对,他的个体生命中的这一部分和另一部分的敌对。
柴可夫斯基是一位内心扭曲,或者说是内心分裂的作曲家。
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浪漫,在他同时代的作曲家中,我们很难听到他音乐中那种尖利的声音。
它突然出现,打断甜蜜的场景,然后就变成主要的旋律。
在第六交响曲《悲怆》的第一乐章中,主要主题就被这种不和谐打断过好几次。
中间有一次,已经发展得非常辉煌,突然又被打断。
这主题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伤痕累累了,非常感人。
这种不断被打断,恰恰是现代人灵魂的声音。
一个正常的人,在与现实和自身的关系中屡屡受挫,遭受各种各样的打击,最后是伤痕累累、破衣烂衫地站在地平线上,挥挥手就要告别世界了。
听到这里,我都想掉眼泪。
有人说柴可夫斯基没有深度,我不明白他们所指的深度是什么。
记者:您认为恰恰是这种和谐中的不和谐、不和谐再回到和谐,构成了柴可夫斯基音乐中的深刻性?
余华:柴可夫斯基的深刻在于他真实地了解自己。
一个人真实地了解了自己,也就会真实地了解世界,又因为真实地了解了世界,也就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就是这种分裂式的不和谐,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才那样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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